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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多年来，改革开放如一股持续而强劲的北风，新莞人似沙石尘土般一路向南，在珠江东岸这个城市落地聚合，成就今日莞邑，一个以外省市籍居民占绝对数的千万人城市。只是，时空交错间，30年来的迁徙路不尽相同。
他们从哪里来？他们何时来？他们为什么而来？追溯当年的带头第一人，这个第一人或许是一群人，也许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们选择了东莞，现在看来，他们无疑是各个聚集点的核，亲情和乡情的线让他们一带一、一带十、一圈圈绕核而缠，最终形成今日的庞大规模。
他们从事的产业或谋生手段基本相似，在繁华城市日复一日的摸爬滚打中，家乡传统的生活习性在坚守中渐行渐远。这种部落式的生活，让他们获得安全感的同时，也充分分享着各种信息。
如果将千丝万缕的来时路径置于中国版图上，再放大东莞地图，就能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这种迁徙或流动，基本上是以点对点的形式从内地某个县镇出发，终止于东莞某村某地。记录他们的生活，追溯他们的来时路，而他们，正是30年来，中国民工迁徙历程的缩影。(李平)
“哪里有马屿人，哪里就有眼镜；连外国人，都知道有个马屿眼镜。”浙江温州瑞安马屿镇这首脍炙人口的小快板，东莞人也许没听过。但估计人们对“月亮岛眼镜”这个招牌并不陌生。其实这就是温州马屿人一个庞大的眼镜家族的共同招牌。与其他眼镜商不一样的是，他们在32个镇区各自为营，互不竞争，守望相助。东莞，是有着“东方犹太人”之称的温州人“游牧”眼镜行业、攻城略地的一个据点。
温小国今年32岁，一张娃娃脸。但他食指和无名指架起一副眼镜框，稍稍掂量一下，就能通过材质基本判断它的价钱。
他来自著名的眼镜之乡温州马屿，当地统计常年有5万多人游走各地，掌握着全国60%的眼镜销售市场。温小国离开家乡从学徒做起，从事眼镜行业将近20年，在东莞创业十年有余，对眼镜有这点眼力全靠练出来。
不过温小国现在过年回马屿，在那个40多平方公里的小镇，都免不了迷路，相反开车走在东莞，却能以乡亲的眼镜店为坐标轻车熟路。他和双胞胎哥哥都拿了东莞籍身份证，叔伯兄弟、同乡邻里在东莞各据一方，大大小小上百家眼镜店遍布全城，在这座城市构建一个新的乡里谱系。
第一站并非东莞
然而二十多年前，最早的眼镜人扛着箱子走出马屿的时候，第一站并非在东莞。
温小国的七叔温兴健，现在是厚街5家眼镜店的老板。他28年前拜村里鼻祖级的老师傅学艺，1985年就背起自制的一个木头箱子，乘着改革开放小商品经济繁荣的东风，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到新疆去摆地摊、卖眼镜。
现在那种箱子几乎绝迹了。温兴健回忆，那是一米来高、半米来宽的木匣子，里面钉了格子间相互间隔，玻璃镜片、塑料镜框和工具，分门别类放在格子里头，牵起一根肩带背在身上，还算轻巧。
“当时也没有什么专门市场，我到了闹市区找准一个地方，摊开箱子，那儿就是一个摊点了。”温兴健说，他们在新疆的时候，市场交易刚刚兴起，晚上两三点就得起来争摊位。
做眼镜的过程全凭手艺和经验，眼镜师傅拿一张视力表测了一下顾客的视力，选定相应度数的镜片，用玻璃刀依照镜框形状划过镜片之后，一钳子下去就要把多余的边角去除，这也是最考验手艺的地方，一个不小心镜片就会被夹碎报废了。
但是新疆对眼镜的需求并不大，后来他还辗转到了东北、湖北等地，像牧民追逐水草一样到处寻找机遇。他说当时市场还不规范，做小商品的手艺人在外头被叫做小摊小贩，有时候还要被驱赶。
但是在温小国的童年记忆里，像叔叔这样的人，敢于背起一个箱子走南闯北做生意，“回到村里能受到英雄一样的景仰，全家都以他为荣。”就是在这位小叔叔“英雄事迹”的驱动下，温小国的父亲，做了半辈子的农活和小农商品交易，在上世纪90年代初，也跟随他在广州做眼镜批发的一位二哥，南下驻点深圳关外，做起了眼镜生意。
带头二哥的隐形力量
这位二哥，后来也成为诸多马屿人进入广州、深圳和东莞从事眼镜行业的带头二哥。
温小国说，他的父亲是典型的农民，文化程度不高。“他这一代人没有很多想法，要求并不高，出去只是为了过上更好一些的生活。”他说如果当时不是那位二叔1990年到广州做眼镜批发铺好了路子，父亲也许没那么容易把生意做起来。
温小国的父亲1993年，背井离乡到深圳宝安开了一家小小的眼镜店。他的手艺是现学的，镜片和镜框的供应就来自广州的二哥。温小国和双胞胎哥哥温大国15岁的时候，也跟着到深圳做起了学徒。
当时温小国学的都是纯手工的切片、磨片，还包括测光、维修等内容，练熟了之后，一副眼镜做下来大概需要二十分钟。“我们那个年代那个地方的人，大部分读完初中，就跟着家里出来做眼镜了。”温小国的舅舅和堂姐，也一个接一个地被带出来了，到深圳和附近的东莞长安开店，温父也和小国的堂哥合伙在东莞长安开了一个店面，这些亲戚用的都是带头二哥供应的货品。温大国对营销比较感冒，自立门户到广州南方大厦开眼镜专柜；温小国则对手艺本身尤其感兴趣，因为周边都是亲戚，温小国得以到处“向自己人偷师学艺”，哪家镜片度数不对，就骑个自行车到隔壁家换取。
吸引亲朋们前赴后继南下的，除了带头二哥的产业链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当时供不应求的市场氛围。温小国回忆，当时最流行的就是近似圆形的塑料镜框，最受打工仔欢迎的，就是售价35元的一款近视眼镜。遇到星期天，温父早上八点提着个热水壶去开门，泡上一壶绿茶提神，三四个人在店里忙活做眼镜，一人一天最多做50副。
也是在这样的好光景下，温家才开始正式将重心移向东莞。
从宝安转向长安
此前，这一支马屿人的眼镜店，除了发迹深圳关外，最多延伸至莞深交接地带。原因在于东莞市区商业经济尚未发展起来，城区还有茂光等本土眼镜店，是东莞人心里的老品牌。而马屿人起初是追逐着厂区工人这片“牧草”，在深圳关外通过做厂区生意站稳脚跟，2000年之后，借道长安，逐渐将重心移向东莞。
2001年，温家由老父守住深圳关外的阵地，两兄弟斥资数十万，在东莞樟木头的天和百货开了门店，取名“月亮岛”。说起这个名字，东莞人应该并不陌生，留心的人可以发现，不管是在厂区还是商业街，南城还是常平，不少眼镜店的名字都叫“月亮岛”。奇怪的是，它也没有统一标识，而是以大大小小的字体、形形色色的装裱出现。
“其实月亮岛不是一家店，我们广州那位二叔原来有个店叫这个名字，后来很多在东莞开店的马屿人，为了增加产品的熟知度，或者干脆为了省心不假思索，就沿用下来了。”温小国在东莞樟木头开店取名时，就是第二种情况。
他最早去新疆闯荡的那位七叔，也在2001年来东莞会师了，老四、老五两位叔叔也分别在厚街和常平开店，面向的也是广大镇区的本地年轻人和打工者。还有一位隔壁家的发小包连助，打了多年工之后也在石碣开了一家眼镜店，这些店面的名字，直到现在还叫“月亮岛”。
温小国说，现在叫月亮岛这个名字的，几乎一看就知道是马屿人开的店，当时基本就是拿带头二哥家的货：“二叔现在在东莞马屿人的眼镜行业里，还是有无形的影响力，很多人承认是他带出来的徒子徒孙。”
各据一方互不侵犯
如果说在深圳时，马屿人应了时势填补空白得以自由发展，那么在东莞的十来年，他们虽然刚开始的名字大部分叫“月亮岛”，但已经开始有意识地“分地盘”，并区别发展。
温大国很早就意识到品牌标识的重要性，温家那家“月亮岛”开了没多久，就改名叫“奥斯卡”。现在“奥斯卡”主要的分布范围在东城，花园新村有两家，宜丰路和东城中心各一家，而在他家眼镜店方圆20分钟路程范围内，很难找到第二家马屿人的眼镜店。
包连助在石碣月亮岛和大光明眼镜两家店，是“奥斯卡”往北方向最近的两家马屿眼镜店。包连助的父亲和温小国的父亲是拜把子兄弟，他说家乡生活不易，自己也是“生活所迫”，1995年19岁的时候来到深圳，给乡亲的眼镜店打工，出师之后自己用2万块钱在关外租了十几平方米的地方开店。
“我们温州人能吃苦，打工也是打个一两年，就想着自己创业，绝对不想打一辈子工。”包连助不像温小国有父亲的事业接班，他只能靠白手起家，最艰难的时候就吃白饭加一个蛋，后来攒够钱就到石碣开了一个门店。他的朋友中也有人创业失败，他说自己现在只算“麻麻地”。他皮肤黝黑、神情憨厚，没有老板的架子，已经买下一辆奥迪A 6作为座驾。
“奥斯卡”西南方最近的“月亮岛”，就是温小国七叔在厚街康乐路的店面，现在已经开到5家；五叔的店开在常平，另外温家在樟木头、长安的店也转手给了亲戚，大家各据一方，互不侵犯，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家族行规。“总不能自己人打自己人。”温小国说，父辈交待得很明晰，温州人出来做生意只能团结，不能内斗，况且并肩作战的都是至亲，或在家乡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朋友。在珠三角这么多城市中，马屿人在东莞进军早、布局早，这样的家族谱系也是最完整、最稳固的。
家族抱团守天下
然而马屿人的眼镜店扩张并非随心所欲。
东莞最繁华的莞城市桥路步行街，扎堆了二十多家眼镜店，除了茂光等本土品牌以外，还有来自浙江台州的时昌眼镜和宁波的奥迪眼镜。
时昌眼镜的老板叶先生提起马屿人也是非常了解：“月亮岛和奥斯卡都是马屿人的，他们特别团结。”他也属于跟着马屿眼镜大军来到东莞的浙江商人之一，随着这两年台湾宝岛眼镜等加入竞争，单纯的近视配镜牟利变得微薄。
在这样的境况下，广州传来一个坏消息，带着这一支马屿人入驻深莞穗市场的带头二哥，因为经营问题遭遇生意失败，低调离去。温小国四家店有三家开在居民区，仍然能够感受到竞争越来越激烈，就在数周之前，花园新村就有一家外来眼镜店落败关门。
“以前哪有什么管理，都是学徒，或者堂哥、堂姐帮个忙。”温小国说，原来靠亲朋戚友帮忙工作的“家庭作坊”式管理，现在难以为继，家乡请来的帮工有时候还更难服从管理。他自己私下读了好些关于管理的书，狠下心来将服务员都换成招聘来的“没有亲属或乡亲关系的年轻人”，花20多万进口了全自动配镜机，让奥斯卡更“现代化”。
经过十多年的跌宕，马屿人在东莞做眼镜已经成了行业内颇为知名的一支。温兴健眼看着厚街康乐南那条大路，从开始的厂区边沿商业街，变成今天繁华的中心地标，自己的家业也随之兴旺起来，对这样的互相成就颇为感恩。
漂在东莞根在乡
虽然感恩，虽然许多马屿人加入了东莞户籍，但是作为东方的吉卜赛人，温州人骨子里的故乡认同仍然是家乡。“我们温州人成家一定会找回温州人，在外漂泊得多，但根还在温州。”温小国的双胞胎哥哥温大国说，每年春节期间，温州的适龄男女都会回家寻找婚配，延续温州人的血脉，圈子里很少听说温州人与外地人结婚的。
除了婚配以外，在东莞的温州人，还是自成一个圈子。即使在现代化的今天，马屿人还继承了温州商人抱团创业的一个传统，就是口耳相传的快速信息共享。
一个周二的下午，广州梵迪投资咨询有限公司董事长郑一宁，在厚街康乐南路的月亮岛眼镜店，和温兴健喝茶闲聊，同时带来一些广州眼镜市场的信息。很快，这个信息就会通过温兴健，迅速传到东莞每一个马屿眼镜人那里去，就如一个U SB的内容上传到网上邻居。
温兴健说：“我们温州人很讲究‘自己人’，又没有自己人打自己人的事，所以很多(外界的)信息是可以分享的。”他们温氏家族一起做眼镜的，再忙也会抽空聚在一起，闲话家常与商场，由此传递很多信息。
他的儿子已经读大学了，温小国的大儿子才9岁，不过两叔侄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过去温州人小小年纪不读书就出来闯生意，这样的套路不应该放在下一代身上了，终归希望孩子能够受到高等教育，至于以后做哪一行，任由孩子喜欢。
“虽然是做眼镜起家，对这行也有感情，但是我终归只是一个商人，哪里有新的挣钱机会，我就会考虑做哪一行。”温小国曾经尝试过服装生意，小赚了一把之后卖给别人，他跃跃欲试有更多新的想法。年轻人将要继续闯荡，而温小国的父亲还守在南迁第一站的宝安继续经营那家发迹的眼镜店，和许多温州老人家一样，他计划再做几年就回到温州老家颐养天年。
人物专访
温兴健
温州马屿人，作为第二代眼镜人，1985年背着匣子走南闯北做眼镜生意，现在厚街拥有5家眼镜店。在常平、樟木头、东城各地开月亮岛眼镜店的，大多是他的亲朋好友。
“我们尝到了甜头，
才把亲朋叫来”
记者：你们已经算是马屿的第二代眼镜人了，第一代那时是怎样的状况？
温兴健：第一代眼镜人活跃于上世纪60年代，现在有的已经不在了。那时候做眼镜是最苦的，小时候的印象就是，他们像卖货郎似的，挑着眼镜匣子，挨家挨户地走。一般生意也只做到周边的县市，在省内的也有，真正把马屿眼镜做成市场化、走出浙江的，还是第二代。
记者：在旧社会，挑担子到处叫卖的货郎，一般被认为是三教九流；中国人也安土重迁，不到迫不得已不会外出做生意。那么做眼镜的师傅在马屿人眼里是一个怎样的地位？
温兴健：那个地位是很高的呀！也许是文化不一样。我们温州人，觉得能够背一个匣子，走南闯北地做生意，就是了不起。我当时能够拜村里那位鼻祖级的老师傅学艺，可是用诚意在许多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的，不亚于现在考大学。
记者：那么你们是怎么在东莞形成这样一个眼镜集群的？都是亲戚拉亲戚来从事这一行业的吗？
温兴健：就是这样的。就跟内地许多人亲戚拉亲戚去打工一样，我们都是尝到了甜头，才把最亲的兄弟和好朋友叫过来。广州的二哥做眼镜耗材，他真的对整个珠三角的眼镜布局起了很大的作用。而我在厚街这里十多年，也是一点点看着厚街繁华起来，自己的事业也跟它一起成长。
记者：这位带头二哥，后来却遭遇生意变故，现在低调消失。从巅峰到这样的失败，真的挺难接受的吧？
温兴健：不过说起来，我们温州人觉得，做生意都是这样的。有成就有败，有起就有落，这个心态是能够摆得很好的。也有马屿人做眼镜起家，后来转行做别的，可能对于我们来说，在商言商，能够挣到钱的，就是值得投资的行业。
群体档案
分布区域：城区以东城为主。樟木头、常平、厚街、长安、石碣等工人集中的工业区，几乎都有他们的店面。
籍贯：浙江温州瑞安马屿镇
人数：近百人
从事行业：眼镜业
简史：因为广州批发眼镜耗材“带头二哥”的“拉拢”，上世纪90年代初，马屿人先到广州、深圳关外等地，从事针对工业区的眼镜业务。上世纪90年代末开始取道长安进入东莞，经过十多年的发展，已经形成各据一方、互不侵犯的格局，同时在城区开始进军高端甚至奢侈品牌的眼镜业务。
原乡
“我和我哥都入了东莞户籍，主要是在这边做生意、孩子读书、扎根起来容易些。我挺喜欢东莞这边的环境，从这个镇到那个镇，开车一溜都很熟悉。反倒是每年过年回马屿，那么小的一个地方，还经常容易迷路。哎。”
———奥斯卡眼镜总经理温小国，据点东城，现有4家店
他乡
“我们的事业，应该说是和厚街一起成长的。十几年前的康乐南路，还不像现在那么繁华。应该说，厚街的发展成就了我们，我们一定程度上也带动了厚街的发展。所以对这片土地很有感情呀。”
———厚街月亮岛眼镜店老总温兴健，据点厚街，现有5家店
(注：老乡群体以县或乡镇最佳，在东莞从事的工作或产业大抵相同。)
来源：南方都市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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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9-22 08:45:17